归去来 · 第四章

  顾思林出宫当晚,萧睿鉴已降下圣旨。武德候再掌兵权,三日后,皇太子元服冠礼——

  一想到梦中那一遭纷乱事,萧睿鉴便有些头疼。他虽得尽先机,世事却依旧如棋,仍需步步为营。

  三日时光,三方势力,各怀“鬼胎”。大郎和中书令那边,必定在得知圣旨的那一刻便开始谋划了;定权敏慧,想必也已有防备。剩一个他自己,曾经一心为君,为此不惜作壁上观,冷眼看着两个儿子争斗厮杀。如今重来一次,他却忽然觉得做皇帝好没意思。孤家寡人一个,空有天下,坐拥江山,看似风光,实则是批不完的奏折和躲不开的筹谋算计......不过是无尽的凄凉与疲惫罢了。细数欢喜,能得几分?

  回想起来,竟还不如当初在潜邸的时候,卿卿还在,阿宝还小,慕之也还是他的好兄弟。就连大郎同他母亲赵氏,彼时也尚未生出异心。一家人算不得亲密无间,却也称得上和睦安乐。

  是他先变了,从坐上这个位置起。失去了卿卿,推开了慕之,将对卿卿的怨愤泄恨于嫡子身上,将大郎抬至他原不该有的位置,给他希望,又将其扼杀,最后两败俱伤......

  上天既让他早早醒悟,便是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。

  这一次,萧睿鉴不想只做一个孤伶伶的皇帝了。都说天家无亲情,他却偏想尝一尝。

  大郎那头,原本是他有心纵容扶持,却给自己招了一个敢对圣旨行封驳事的中书令,乃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。至于阿宝,他却还有机会转圜。雪夜温情,到底短暂,定权不会因为得了一时慈爱便对他全然信赖,他也不敢保证从此就能护着太子朝中无虞。

  但他仍有能做的,譬如说,拉拢阿宝的心,将三方势力变成两方,最后再拢作一团;再譬如说,恢复到从前亲近不疑的状态。是有些难,但未尝不可办到。

  萧睿鉴于是招来陈谨,嘱咐他悄悄去办一件事。

  ——

  又是一个雪夜,一辆古朴马车缓缓停在了报本宫前。守卫略有疑惑,奇怪深夜怎么还有大人造访,却在见到来者随侍出示令牌后浑身打了个激灵,连忙跪下相迎。

  侍者却以手势制止,道:“不必声张,也不必通报,引着去看你家主子便是。”说罢,便将车帘撩开,请里面的主人下车。

  来人身着常服,还披了一件能够遮挡面容的兜帽大氅,却还是遮掩不住浑身的贵气与霸气,正是萧睿鉴无疑。他盯着报本宫的匾额静立片刻,叹息般地轻笑了一声。

  奇怪,奇怪。自己竟能做到这个份上。可是真正站在这里了,好像也不是很难?

  守卫早已将宫门打开,擎着灯笼,只等引他入内。萧睿鉴很快便收起情绪,拂了拂衣袖随他进去。

  守卫一路上战战兢兢,不敢多言一句。到了太子主卧外,便停住了,上前轻唤立在廊下昏昏然打着瞌睡的王慎:“王常侍,王常侍,有贵人来访——”

  倒是很有分寸感。眼瞅着王慎瞪大了眼睛就要惊呼,萧睿鉴立刻摇了摇头,“太子可曾歇下了?”

  王慎惊出一身冷汗:“回禀陛下,太子殿下方才还在沐浴,现在大约已经歇了。”

  萧睿鉴并无恼意,只道,“也罢。前几日他受了寒,身体可好些了?朕既来了,也便看看他。”又道,“你候着你的。”便抬脚向里走去。

  王慎哪里敢拦,开了门又关了门,再在廊下立住,精神早已大振。

  只是还不明白,陛下这是搞哪一出?御驾亲临,还微服简从?就来看一看殿下?

  ——

  萧睿鉴原本是揣着些许忐忑来的,听了王慎的话,反倒略松了一口气。办得到办不到,总归是又踏出一步。

  梦中的三郎没有给他探视的机会,这一次,他可是早早地就来了......

  却未如料想般在榻上找到人。

  萧睿鉴的心于是又提了起来。他屏住气息,敛了步伐,再度转到汤池寻人。

  太子果然还在汤池。

  萧睿鉴打开门时,先入眼的便是他的侧影。

  他倚在池中蓄水的金菡萏上,阖着眼睛,神情寡淡,似乎是睡着了。眉头却皱着,似乎连睡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。浓密而黑的长发直直垂落,任由水流浸染清洗,更加衬的青丝如瀑。单薄的寝衣早已湿透,上衣黏腻地贴在身上,下衣则在水中微微飘摆。

  一池水冷冷清清,让人看了,就觉得冷得厉害。蓦地,萧睿鉴的心底涌出一股密密麻麻的刺痛,末了,又是微微怒意。

  目光触及池边飘着的几只小木船,却又登时软和下来。

  于是蹲下身来,挽起袖子,丝毫不顾皇帝威仪,将小木船一只一只放到了定权身边去。待没了什么可玩,便撩起一抔水,朝着定权扑去。

  萧定权一个激灵,终于舍得睁开眼来。灵台刚复清明,就见身前围了一圈小木船。

  再一抬眼——萧睿鉴蹲在池边,似笑非笑地正看着他。

  “陛......”他刚要开口唤,却见萧睿鉴竖起食指挡住嘴巴:“陛下可不会夤夜偷偷来看阿宝。”

  萧定权会意,这次已敢大大方方地唤出来:“爹爹。”语气自是欣喜,神采也灵动起来。但显然是冷到了,身子还是微微哆嗦着。他想要起身行礼,又低头去看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小木船,像是被木船围成的圈圈锁住一样,颇有几分为难。

  萧睿鉴只得好笑地伸出手臂:“来,阿宝,过来。到爹爹这里来。”

  萧定权红了耳朵,默默地推开了几只木船,朝池边走去。

  萧睿鉴站起身来,随手拿过衣架上的浴袍,待定权一出水便将人囫囵裹了,仔仔细细擦干了身上水珠,头发更是没放过。

  等他收拾妥当,萧定权早已脸红的像个虾子,傻傻地站在原地,憋了半天还是只嗫嚅出一句:“爹爹......”

  萧睿鉴却不等他说完,丢了一套干净的寝衣在他怀里,便将人推到了屏风后面,催促道:“快些换好衣服,到被窝里面去。爹爹回来再看到你还傻站着,定要罚你。”

  说罢,便转身离去。

  萧定权仍有几分转不过弯来,手上却不敢停,很快便将寝衣换好了。他手脚冰凉,心里却从未如此热乎过,像飞进来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雀,雀跃到连脸上的神情也张扬起来。

  不料萧睿鉴回来的太快,刚好撞到他赤着脚在殿中行走。

  萧睿鉴目光一凛,萧定权立刻便瑟缩地定住了。绝不是他多疑,爹爹现在,似乎有些生气?

  思索间,黑衣大氅的人已经虎步至前,将手中物什塞到他怀里。下一瞬,萧定权便原地腾空了。

  察觉手中的温热,萧定权才反应过来,萧睿鉴是去给他取手炉去了。头顶上爹爹的声音已从生气化为无奈:“你草藁请罪那夜,朕也是这样抱你回去的。”

  萧定权的心弦噼啪一声裂响。他是有猜过,甚至幻想过,可从不敢想自己真的能猜对。爹爹......连他幼年时也未曾抱过他几次的爹爹......

  直到被放在床上,裹好被子,萧定权才终于忍不住低喃:“像做梦一样。”他的眼睛久久盯着萧睿鉴,此时更是眨也不敢眨,仿佛生怕下一瞬他就消失了。

  萧睿鉴微微一笑,心道你不是做梦,我才是真真正正做了一场大梦。压下喉间苦涩,他伸手便在定权额上弹了个脑瓜崩,“痴儿——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。朕看你是一点也不在意你的身子啊......”

  再听他自称为“朕”,萧定权却已不再怕他,反而吃吃一笑,竟还生出了几许恃宠生娇的意味:“阿宝不乖,愿向爹爹领罚。”

  萧睿鉴拍了拍他霎红的脸蛋,笑眯眯接道,“好啊,那罚阿宝什么好呢......就罚阿宝,以后私下里都只唤朕爹爹吧......”

  萧定权的眼眶顿时湿润。雪夜,呼啸的风声和跳跃的烛火,温暖的被窝和宽厚的手掌......风雪再大,他也有自己的一隅安居了。宫里从来都是大哥一家其乐融融,此时此刻,在他的报本宫里,爹爹却只是他一个人的了......

  萧睿鉴伸手抚去他眼角的泪花,动作温柔,语气颇是无奈:“好好地,怎么又哭啦?”冷不丁却被定权扑了个满怀,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嚎啕。

  萧睿鉴手足无措,呆愣了一瞬,才试着将手放在定权背上,学着小时候哄他那般轻轻拍着,“好啦,朕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,可不是想看你哭的......”

  定权将头搁在他颈窝上,哭的几乎不管不顾。他看不到定权的表情,却被他少有宣泄的伤心和委屈惊到了,自己的鼻子也陡然酸涩起来。

  “好好好,阿宝想哭,便放肆哭吧。”

  “爹爹在这,爹爹陪着阿宝。”

  待萧定权哭够了,从他怀里退出去,瞧见皇帝肩膀上的一片湿迹,和他面上好笑的神情,才恍然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来。

  萧睿鉴揉了揉他红肿的眼睛,又捏了捏他包子样的脸蛋,笑道,“哭完啦?”

  萧定权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“还委屈吗?”

  萧定权弱弱地瞪了他一眼。

  萧睿鉴乐的快要笑出声来,“朕倒不知阿宝还有这样的一面。”

  “怎样?”

  “可怜,可爱,胡搅蛮缠。”

  萧定权于是又“哼”了一声。

  萧睿鉴扯过他的手臂,将人抱回怀里,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梦里他受过重伤的手腕,感受着那肌肤的温暖柔滑,和其下铿锵跳动的脉搏,叹息了一口气,倏然将其握的死紧。

  "阿宝,爹爹无能,却还要你再受一些委屈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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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昨晚半夜三更突然想码字,从十二点码到三点半,今天又敲敲打打一个下午,献上粗长一章!(bushi)

  咱就是说真的不会写权谋,又很馋阿宝沐浴的两个画面(冠礼前顾逢恩来找他&老师自绝后喝醉酒投入池中),很想让萧皇看一看(太子的美貌&精神状态),所以又在这里老太太裹脚布你侬我侬了(但是真的好萌贴贴抱抱哦)写着写着生怕歪到沟里去,一不小心父子情就不纯洁了(?)

  遂再次强调本篇文风:慢热,慢热,极其慢热。但尽量发糖,不经意间发糖,前期纯纯父子情,后期谁先变了感觉你们说......(我投太子一票,一整个被他爹忽悠住了,迷得晕头转向?)

  更新依旧看心情和时间哇,降低期待。喜欢的话点赞评论就好,靴靴大家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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